老早就想写一写家乡的菱。
菱,我们洪湖人称之菱角,那尖尖的角活似“牛魔王”头上的犄角,透着股倔强气。这一年生的水生植物,浑身是宝——果实能当零食,嫩茎可炒可拌,就连枯黄的菱叶,也曾是灶膛里的好燃料。
清明过后,菱种就该下塘了。把去年留的老菱往水田里一撒,不消半月,褐色的种皮便裂开细缝,冒出嫩黄的芽,像小鸡啄破蛋壳探出头来。芽尖顶着水珠,顺着阳光往上蹿,没几日就抽出细细的茎,茎上密生着白色的须根,像小姑娘的发丝垂在水里,悄悄在泥里扎下根去。
夏日的洪湖,菱是最热闹的景致。百十亩菱田连成片,青碧的菱盘边缘向上翘起,像一个个迷你玉盆,挨挨挤挤把水面遮得密不透风。细碎的白花藏在叶间,像撒了把星星,又似谁把茉莉花瓣揉碎了撒在绿毯上。正如白居易写的“菱池如镜净无波,白点花稀青角多”。清风拂过,菱叶翻卷着露出灰白的背面,恍惚间竟有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的意境,只是少了荷花的张扬,多了份内敛的清凉。此刻若乘一叶扁舟穿行其间,菱叶擦着船帮沙沙作响,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水腥气混着草木香,倒比城里的空调房更沁人心脾。
采菱是洪湖秋日里最动人的景致。天刚蒙蒙亮,采菱人就撑着菱桶下塘了。这菱桶是用整段梧桐木挖成的,圆滚滚像只大葫芦,人坐在里面,双脚在水里一蹬,桶就“吱呀”着往前挪。穿蓝布衫的媳妇们挎着竹篮,指尖在菱盘间翻飞,专挑壳硬色深的老菱摘,手腕一拧,菱角就“啪”地脱离茎秆落进篮里。小伙子们性急,干脆脱了鞋站在桶边,俯身捞起一把菱盘,连嫩带老一起捋,惹得姑娘们笑骂“馋嘴猫”。
正午日头烈,菱塘里反倒更热闹。孩子们提着小竹筐钻进菱田,专找刚泛红的嫩菱,剥开壳往嘴里塞,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,把衣襟都浸湿了。有会唱歌的老汉坐在菱桶上,用洪湖水乡调哼起《采菱歌》:“七月菱角八月藕,九月菱米赛珍珠,郎采菱角妹梳头,菱香满船乐悠悠。”歌声混着菱叶的沙沙声,在水面上飘出老远。
菱塘的热闹里,藏着几代人的记忆。眼前这一片菱,总让我想起“十年九水”的年月。那时湖水涨了又退,田地淹了又露,多少穷苦人就靠捞菱角、挖野菜糊口。湖上的老人们还会唱那首赤卫队员的歌谣:“芦林是我房,菱角是我粮,船板是我床,红军是我娘。”如今在洪湖革命历史博物馆里,还陈列着当年采菱用的木盆,盆底的裂纹里,仿佛还嵌着那段艰难却滚烫的岁月。
菱的吃法,在洪湖能开出一整张菜单。刚摘的嫩菱最宜生吃,掐去两角,用牙轻轻一咬,壳就裂开,雪白的菱肉脆生生、甜丝丝,带着湖水的清冽,嚼得人舌尖生津。老菱则要下锅煮,清水里丢几颗花椒、一把盐,大火烧开再小火焖一刻钟,捞出来晾至半干,壳上结着薄薄一层盐霜,剥开后菱肉粉糯香甜,是秋日里最好的零嘴。
更讲究些的,把菱肉剥出来,和腊肉丁一起炒,菱香混着肉香,能下三大碗米饭。或是磨成菱粉,调水烧开,搅成透明的糊,撒把桂花,就是冬日暖身的甜汤。最难忘小时候母亲做的菱角菜:把嫩菱茎掐成小段,在开水里焯一焯,捞出过凉水,挤干水分后切细,拌上蒜泥、香油和红辣椒,脆嫩爽口,比黄瓜还解腻。难怪陆游会写“菱芡新来已足尝,菰蒲深处午风凉”,这寻常菱角,竟藏着如许风味。
如今的采菱人用上了电动菱桶,省去了蹬水的力气,却仍保留着手工采摘的讲究。每到九月菱角收获季,总能看见白发老人教城里孩子辨菱角:“看这两角菱,像牛犄角的最甜;四角菱呢,要选顶角钝的,肉才饱满。”电商直播间里,穿汉服的姑娘边剥菱边吆喝:“家人们看过来,这洪湖生态菱角,现摘现发,咬一口全是小时候的味道!”屏幕上订单滚动,把菱香送到了千里之外。
菱是最恋家的植物。不像浮萍“逐水飘蓬无定止”,她的根须深深扎在泥里,叶柄牵着水面的菱盘,风刮不走,浪打不散。就像洪湖人,祖辈守着这片湖,哪怕出去闯天下,最终还是要回来看看——看看老屋前的菱塘,尝尝刚摘的菱角,那股子清甜里,藏着解不开的乡愁。
菱与莲常为邻,却活得截然不同。莲要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拼命往高处挺,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看见;菱却甘心待在水面,把阳光让给莲,自己捡些莲叶缝隙漏下的光斑就够了。等到秋风起,莲成了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的萧瑟,菱却悄悄把养分憋进果实里。红的、绿的、褐的、鹅黄的菱角藏在叶下,两只角的像小羊角,四只角的似小灯笼,个个有棱有角,透着股不容轻慢的骨气。你若性急硬掰,准会被扎得指尖冒血;要是耐着性子,用指甲轻轻掐开壳,那雪白的菱肉带着湖水的清冽,咬一口脆生生的,甜汁能从嘴角流到心里。
前几日去书房翻书,想找找古人写菱的句子,竟发现文人墨客都爱咏莲,赞菱的寥寥无几。屈原《离骚》里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”,算给菱留了个侧影;李白“菱歌清唱不胜春”,写的是采菱人的热闹;最直白的要数范成大,“菱叶萦波荷飐风,荷花深处小船通”,总算让菱当了回主角。
有人说菱太土气,不如莲荷入诗入画。可在洪湖人眼里,菱是最实在的亲人。她不与百花争艳,却在水底默默结果;不向世人炫耀,却用满身棱角守护着清甜。就像洪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一辈子勤勤恳恳,不屑虚名,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就像菱角一样,有棱有角,有甜有香。
秋风又起,菱塘里的歌声又响起来了。这一次,不仅有老汉的乡音,还有年轻人的吉他弹唱,混着菱角的清香,在洪湖的水面上久久回荡。这香味,是故乡的底色,也是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味道。
(作者:贺道良,湖北洪湖人,现供职于富士康科技集团)
编辑:楚予